（I）

現在房子內沒有人住，整棟兩層樓透天厝外頭長滿了雜草，客廳裡剩下的唯一裝潢，是一個女孩帶著淺淺微笑的肖像照，鑲著核桃木色邊框，靜靜地斜倚在客廳角落。在女孩視線延伸處有片大落地窗，早上10點鐘的陽光透過玻璃，銀白色的天光均勻地灑在淡藍色的房間，閃熠得令人有股想狠狠睡上一覺的衝動。

走廊盡頭有間雙人套房，柔軟的天鵝羽絨被，紊亂的皺褶將溫存和梳妝台上的「囍」字糾纏在一起。

這曾是間新婚的洞房吧！映在白色背景裡的喜氣愈顯突出，巨大的結婚照片佈滿整個天花板，在每個睜眼迎接早晨的時刻，都能與混沌分享這一刻的愉悅。

往客廳方向有間小小的天堂，成山的玩偶演出沒有劇碼的舞台劇。

「是誰在表演呀？」

毛堆裡勉強擠出一雙小天使的眼睛，咕嚕咕嚕地轉者，看著陌生的我，旋即又沒入玩偶之中。

「長得好像你唷！」照片中的女孩站在我身旁輕輕地笑著。

我一驚，手中的相機墜落地面，並觸動了快門。24釐米鏡頭的光圈葉片吐出他生前最後一次開合，而且就這麼巧地，拍下了女孩正在微笑的畫面。隨後，我即陷入了昏迷。

暗紅色的燈光下，我看著逐漸隱沒的笑靨，總覺得那張熟悉的臉孔，彷彿前世就註定要為她瘋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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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怎麼會在這裡？」我看著她飄逸的及肩長髮，手指不自覺地梳理起來。

「自從那天我們在這間屋子裡相遇，我就住在這兒了呀！」女孩微翹的雙唇跳躍著。

我不解。

依稀記得上個房客在的時候，與他相處十分融洽，幾乎有想要永遠租給他的衝動。沒想到我出去旅行之後，他發覺一個人住在這樣大的房子裡實在是有點兒孤單不適應。雖然我也偶爾打電話回來噓寒問暖、寫信問問他的近況...但是這種異樣的孤獨氣氛持續蔓延開來，終究令他另覓新屋。

只是那女孩的照片還一直放在客廳一角，像是牆角發霉的草原，揮之不去。旅行中的我也不自覺地在心裡備份了一張，帶著思念一起前行。

「所以你一直惦記著我？」女孩突然打斷思緒，深褐色的瞳孔直直地注視著我的失態。

「妳...妳怎麼會知道？」一向善言的我不禁結巴起來。

「很簡單呀！當妳的眼神掉入深邃的想像之中，我只要一直注視著，注視著你，就知道你的心裡在想些什麼。」

（真有這種事？...）

「就是有這種事。」女孩又開玩笑地調侃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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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並肩走下二樓通往一樓玄關的檜木階梯，經過了幾張黑白風景照片，她看著其中一張黑色沙發沈浸在深灰色調中的照片，端詳許久。

「我一直想追趕過你。」女孩低頭說道。

「這世界太過於灰暗，我所遭遇過的人事物，鮮少能讓我十分放心信任，投注感情上去。而你，透過觀景窗所覓得的伊甸園，觸動我乾涸已久的心田，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動。」

「但我並不認為我有妳說的那般偉大有才氣，我...我只是憑著不得不宣洩的創作慾望，將所有加諸在我身上的壓力，轉變為照片、文字。」

女孩更靠近相片，用手指輕輕觸撫那因歲月刻畫出一道道傷痕的沙發。

「第一次看見這張照片時，原以為富麗堂皇的沙發」，近看時竟傷痕累累，周圍的氣氛讓人不知身處何地，為何而生？為何在此！」

「呵！這也許就是我在異鄉流浪的最佳寫照吧！」我自娛地笑著。

「可是。」女孩驀地轉身看著我，拉起我歷經風霜，佈滿厚繭的手掌，溫柔的雙眸灑向每吋肌膚。

「我知道你很苦，苦得連心都要碎了，但我，但我...不能夠...」

女孩像個嬰兒般地掉下眼淚，豆大的淚珠撒在我枯槁的雙手。

漸漸溫潤。

我將女孩擁在懷裡，與偌大的沙發照片形成一幅奇妙的構圖.

「我瞭解...我知道你赤足一路走來的艱辛，真的很抱歉，我是一個如此差勁的人，讓妳受了這麼久的折磨...」

時光像是靜止一般，停留在時間與空間的罅隙，我跟女孩突然意識到如此露骨的對話，實在是不符平時含蓄表達感情的我們。突然站得遠遠地，臉紅低頭看著彼此，覺得有些尷尬。

（II）

「這裡是哪裡？」我在霧裡抓著若有似無的空氣，涼涼的冷濕水珠附著臉上，將微熱的情緒降了溫。

遠方似乎有個光亮，慢慢靠近。風也吹得更強了，讓我想起在島上的日子。

和一群似人的野獸生存競爭，實在是件勞人的差事。每到月圓時分，薄薄的人皮抵擋不住青面獠牙的蠢動，「啵」的一聲，撕裂賴以生存的面具。

每每見著順著泛黃齒際溢流而下的唾液，心中無來由的恐懼一次又一次地侵襲著我。

「揍他一拳吧！」心中的惡魔這樣唆使著。

～待續～

文章原作於2000.10.1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