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戰六十年系列(一)歌聲漸稀——台籍日本兵的拉包爾之歌
文/七月 圖/imagelight
拉包爾,位於印尼新不列顛群島的一隅。熟悉二次大戰歷史的人們會知道,在盟軍麥克阿瑟負責的太平洋西南戰區裡,美軍以「跳島戰術」奪取了這一個重要的軍事基地,徹底獲得南太平洋的控制。 當我們看著二戰電影中,圍繞著島嶼的激烈搶灘登陸與山頭爭奪權,那樣殘酷的殊死戰裡,你可能不知道,其中有許多穿著日本軍服的「台灣人」
「在那一個時代,有去做兵才是榮譽。為了國家,生命也沒在顧。」手執年輕時的照片,83歲的台籍日本兵劉英輝依然可見當年的青春熱血。
「有時,在睡夢中發現自己在海外,我就問自己:我應該在台灣了啊,怎麼又回到這裡來呢?」83歲的台籍日本老兵劉英輝表示。對於那一場已經遠離60年的戰爭,經常還在真實與夢幻中穿梭來回。
埔里40人
1943年,昭和18年4月25日,日軍第三回特設勤勞團成立,來自的埔里40名年僅十九、二十歲的少年家,換上軍裝,乘坐運輸艦由高雄港出發,一路經過馬尼拉、帛琉,在一個月之後抵達新不列顛群島的拉包爾,配屬到7129部隊的103兵戰病院從事軍務勞動。
出發前,他們先集合到日本神社拜拜,沿路許多酒廠職員、學生都拿著「國旗」站在路邊歡送他們。
然而當時劉英輝的太太,則懷抱著才4月個大兒子躲在家中拚命工作。「沒辦法,一閒下來就會哭,」因老年癡呆症、記憶力嚴重衰退的84歲老太太,突然在一旁回想起歷歷往事。
40人當中,有的是被日本警察半強迫徵召,有的是為了賺取軍俸前往戰場,而當時在埔里酒場工作,已經育有一子的劉英輝則是為了「愛國心」,捨棄了良好的工作,不顧家人反對而參戰。
「在那一個時代,有去作軍,才是榮譽。一心想著殺贏才要回來,為了國家,生命也沒在顧,」總是身姿挺立的劉英輝表示。「換上軍裝,就是一個戰士,不是殺人,就是被殺,我已經有這樣的認知了。」
燒根手指頭
到達拉包爾的野戰病院後,這一群未曾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少年家,無論是扛動傷亡的軍人,挖防空壕,或種植瓜果蔬菜無所不包,真的就是名符其實的「特設勤勞團」。
戰爭末期,儘管日軍在拉包爾佈屬了10萬菁英部隊,但是英美盟軍採「跳島攻擊」,只密集轟炸,並無登陸計畫。守在海邊的野戰醫院往外眺望,「美軍在海岸的戰艦、航空母艦、小艇就像小學生在運動會那樣手牽手密密合合,而天空落下來的炸彈,就像蟲子在下蛋一樣,數都數不清呢!」與劉英輝一同出征的戰友潘友元回憶。
戰爭末期,盟軍連病院也不放過,轟炸死傷人數越來越多,勤勞團一方面忙著挖防空洞,一方面忙著收拾掩埋屍體。「一個大坑,存到50個人,再一起掩埋;還沒湊足人數前,就先用椰仔樹枝幹樹葉覆蓋。」
「說來,我們這些台灣囝仔實在很勇敢,還要把戰死者的手掌硬生生地剁下來燒,」劉英輝表示。面對死亡人物激增,油料木材都缺乏,他們只能砍下戰死者的手掌來火化,將骨灰送回祖國。「到後來只能剁下一支指頭來燒了!」劉英輝表示。
燒過一千多具屍體台籍日本兵辜文品,至今經過火葬場,單憑「味道」,就知道正燒到屍體的哪一個部位。「那心臟最歹燒,經常要加灌汽油才能完成,真恐怖呢!」辜文品表示。
1944年8月15日,日本天皇宣布投降,被盟軍俘虜的台籍日本兵,一樣在集中營裡聽著天皇的「聖旨」,要大家解除武裝,不可再戰鬥下去。「當時想,怎會這樣輸去,眼淚將要流出來,又禁了回去!」劉英輝記得。
總計30批的台籍勤勞特設團,有的死傷一半,然而真的是老天爺保佑,劉英輝這一梯隊埔里40人竟然全數安全回到台灣。搭上航空母艦直航時,船上不時播送著路程進度,仰望著只有南半球才看得到的「南十字星」,他們的心緒比船隻更早奔回了故鄉。
由戰場回到故鄉,過去的光榮成了「污點」,更在228事件後的清鄉運動中被捕入獄。瞪著銅鈴般大眼,83歲的潘友元心中藏有訴不盡的冤屈。
不悔今生?
然而回到家鄉,當初飄揚的太陽旗變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,這一群生於日據時代,讀日本書,精通日語和閩南語的台灣日本兵,因為聽不懂新的「國語」,幾乎都無法回到原本的工作單位,原本在酒場有不錯工作的劉英輝只好回家種地。
至於潘友元的情況更令人同情,才自戰火中倖存下來,卻又被捲入228事件,在民國39年的「清鄉運動」中被關進監牢,「說是『修指甲』,接著就用針插入我十根手的指甲縫,還有將我的雙手反綁掛在半空中『坐飛機』,」想起受刑期間所受的嚴刑逼供,具有平埔族血統的潘友元瞪著一雙大眼說:「真正是死去又活來。」 傷痕依稀可見的潘友元,因為判決書上是以「非法持有槍彈」罪名被羅織,至今尚且無法獲得平反與賠償,大半輩子都靠撿拾破爛過生活。
鬱卒的人生
「想了真是怨悴,海外活命回來,不僅沒人過問,國民政府帶來的外省人還會恨,看見就罵『你們這些日本兵』!」劉英輝嘆息地表示。更甚的是,孩子們接受國民政府教育後,回家不僅說日本很惡質,連著也批評父親不好,他們的浴血奮戰成了「認賊作父」,半生的鬱卒,至今難以抒平。
「日本時代,我們有禮貌、守規矩,台灣日本兵不僅教育水平高,而且嚴守紀律,不像外省兵生生毛毛,沒有規矩,」對於戰後有國府軍隊來民間借鍋借鼎,有去無回的經驗,劉英輝相當不以為然。
然而,說到賠償問題劉英輝也不免要生氣:「說來,日本政府也真無情,平平都是為天皇打仗,伊日本人賠7000倍,咱台灣人才賠120倍。」這樣被日本政府背叛的事實,重重地打擊了他們根深柢固的認同,顛覆了過去身為日本皇民的驕傲。許多台籍老兵甚至拒絕領取這筆慰問金,決定讓日本政府「欠他們一世人」。
這一群為日本出征,卻被「敵對」中國所接收的老兵,日本那邊認為「你已不再是日本人了,不應由我們照顧,」國民政府這邊則認為「你為異族出征,和中國人民為敵,」最後落得兩邊都不是,成為無人照料的時代棄子。
這一次台聯主席蘇進強前往日本靖國神社參拜,劉英輝認為這是60年來台灣政治人物第一次以具體行動來肯定台藉日本兵,是「非常可敬」的事,感覺他們心中的委屈終於被國家看見了。
至於是否後悔替日本人出征?面對這個早在腦海中百轉千迴的問題,劉英輝停頓了一會,整理了一下思緒,謹慎地回答,「阮這一代人,日本時代生,讀日本冊長大,雖然和日本人之間也是有隔閡,但是伊沒說我是『台灣人』,我也沒說他是『日本人』,互相之間以本島人與內地人來稱呼。支那事件(蘆溝橋事變)發生後,我們當時想國家在和中國敵軍打仗,也是替皇軍加油,希望我軍萬萬不要輸啊!」
「我們那一個時代,就認同一個國家,那就是『日本精神』,現在說起來會被人嘲笑,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『台灣靈』吧!」劉英輝表示,不像現在的人,不知道要認同什麼,「那『外省兵』當初一直說反共反共,如今卻去大陸『求和』,真是說一套做一套的民族。」對於時代變換,認同也必須跟著改變,心思單純的老兵無法那麼輕鬆地跟著翻轉。
今年暑假,劉英輝將帶著孫子到日本拜訪戰友,同時參加愛知博覽會,「帶他們去看看日本人的科技和禮貌,台灣有錢也要有禮貌才行。」與其說劉英輝想要孫子們看見日本的文明,不如說是希望洗刷台藉日本兵的污名。經過多年的噤口,這群老兵開始想要證明台藉日本兵並非「壞人」,除非這樣,他們心中的重重曲折終是難以撫平。
劉英輝挺直的身軀,依稀表露出日本文化的影響。
最後的慶生會
自戰場上回來,足足過了35年,當解嚴後民間結社不再被視為禁忌候,40名埔里特設勤勞團戰友開始以慶生會名義重新聚首,只是人數一年少過一年,目前只剩8個「會動」,還有2個中風的戰友還活著。
今年,與他們友好的日本「第十野戰氣象隊隊友會」有感於隊友皆盡凋零,將最後會費15萬日幣囑託劉英輝,請他捐贈給生活困苦的台灣日本老兵。儘管日本政府未能善盡撫恤的責任,然而戰友間的情感卻是相互體諒而感人的。
事實上,在台日兩方,這樣的戰友會都一一在「終結」之中。明年劉輝英他們將擴大慶生會的舉行,邀請戰友及死亡家屬一同做最後的緬懷。埋藏60年的委屈、只能和戰友分享的私密記憶,也將在明年慶生會中做一「了結」。
最後一次的慶生會,他們照例將在一開始時,齊唱當年風靡南洋戰場的日本歌曲「拉包爾之歌」:
「拉包爾再見,我還會再回來,忍著暫時離別的淚水,望著懷念的島嶼,椰影上的夜空,南極星不斷閃亮。海浪拍岸的巨大聲響,又是一個失眠之夜,我們在甲板上彼此交談,吐露懷鄉心聲,望著星空閃耀,含在口中的香菸也帶著苦味。」喑啞的歌聲、模糊的眼光,最後一次向不勝欷噓的往事告別。
(原刊載於光華雜誌八月號)
8 意見
立場.
回覆刪除聯想到攝影的的位置,角度與姿態
可以再說多一點嗎?
回覆刪除那位劉英輝站著直直的照片,是我在言談間感覺到他受日式教育影響極
深,所以請他到外邊的老房子前面拍照,而他就真的站的直直,像一名要
出征的日本軍人一樣。
半糖是粗淺地想到政治立場的不同, 人們捉對廝殺, 冷戰與談判
回覆刪除而聯想到我們拍照
是採取什麼立場進行拍攝?
這造就了我們拍攝的角度位置與姿態
常常拍照時
反問自己為什麼拍?用什麼立場?
對方又會是什麼感受.
真是需要報導攝影令我們多了解歷史
了解土地的故事
: )
現在政治對立的話題早已過時,也不能再繼續內耗下去。
回覆刪除對我而言,我無法經歷過他們從軍時的矛盾與掙扎,只能從攝影這樣的行
為,稍稍與過往歷史作一個連結。
觀點是個人的,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下,不用太過在意他人的想法。這樣只
會讓你的心手不協調。
在一次偶然的機會
回覆刪除我在pchome看到一個不錯的新聞台
就把它加入我的最愛
最近才發現
原來你就是這個新聞台的主人
你的網站很豐富
我有上網就會來看看...
哪裡,您的網誌作的更棒,攝影作品更是張張精彩。
回覆刪除現在已經很少人拍黑白了,看到久違的灰階與「人間」這兩個字,倍感親切。
我一定會常上去看的。
我對於您這一系列的報導非常的感動,
回覆刪除我的爺爺80多歳了,
他也曾是台藉日本兵,
在海南島為日本打了5年的仗,
我今年29歳,
這麼多年來,
我不曾去了解他這段艱苦的人生際遇,
下次回家時,
想要好好的聽他訴說這段陳年往事。
謝謝你的回應,當初去拍攝採訪這些老伯伯,聽著他們訴說自己從軍時的
回覆刪除無奈,心裡頭常常湧起一陣辛酸。戰爭讓許多人離鄉背井、拋家棄子,造
成許多悲劇。尤其在那樣的年代,既使活著回來,對於族群的認同,他們
的定位在哪裡?這些壓力不是我們一般人所能知。
下次,就聽你說你爺爺的故事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