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戰六十年系列(二)我的魂魄,遺忘在戰場——高砂義勇隊

文/七月 圖/imagelight

「在沒有道路的叢林,來回穿梭偵察著敵情。他們可以分別出遠處的聲音,將敵軍誘到指示的正確方位。他們將游擊戰的妙處發揮到極致,是使我軍優勢的原動力。」這是日本老兵對於「高砂義勇隊」的回憶描述。

1942年到1945年,短短3年多,估計有4000到8000的台灣原住民,被日本遣往戰
況最激烈的南洋群島從事野戰。其中一半以上埋骨在陌生的異域,至於幸運歸鄉的,卻有不少夾雜在對日本的愛憎之中,走不出戰爭記憶的深淵,一生自閉自苦...



深邃的瞳孔,以往高砂義勇軍的記憶仍深植在他們的眼神裡。

來到埔里的梅溪部落,進到高砂義勇隊曾元石的小屋,83歲的老人家精神出奇的好,直說:「我一個人在家很寂寞,你們來看我真好。」  

重回戰場  
帶領我們來採訪的國史館台灣文獻館編纂李展平故意唱著日本軍歌,試圖打開老人家塵封的記憶,果然,看似茫然恍神的老先生突然說:「你那一句唱錯了。」於是記憶回到了戰場。  

老先生斷斷續續以泰雅語和日語交叉述說著:「送行的時候,部落熱鬧的為我慶祝,然而爸爸、媽媽卻是非常傷悲。知道日本戰敗時,心中很高興,想到就要回家了, 回到家時,才知道我的女兒在戰爭中死亡了。」  

然後老先生將大半的時間,沈浸在叢林野戰時差點中毒死亡的經驗中。  

在戰爭末期,日本軍隊彈盡糧絕,包括台籍日本兵與高砂義勇隊幾乎都和遍野屍體一起共存,許多屍體被剝的只剩一條內褲。「有的身體,被割的只剩骨頭,」曾元石表示,當時因為嚴重缺乏食物,有的戰友割人肉來吃,連當地原住民都有被殺來吃的。他不敢吃人肉,於是抓蛇、青蛙來吃,有一回吃了兩顆小果子,就全身發麻,昏死了過去,所幸得到日本軍醫的急救,撿回了一條小命。「另外一個人,吃了一把,就死掉了。」曾元石反覆地形容中毒的經過。曾元石所屬營隊六百多名士兵,最後只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。談話中,坐著的曾元石雙手不斷拍打,雙腳也微微顫動。  


靜默靦腆的面容,埋藏著多少殺戮戰場上的夢魘?由戰場回到部落,高砂義勇隊的曾石元經常以為自己還在戰場,將石頭當手榴彈丟擲,然後趴在地上。

雕像一般  
看著曾元石清爽的精神,李展平高興地說「真是太好了!」上回他們來訪時,曾元石因為精神狀況非常不穩定,而被家人鎖在屋裡!  

擔任翻譯的宋彩玉,自幼在梅溪部落長大。她記得小時候這裡的孩子都被曾元石丟過石頭,當時在她家香菇寮工作的曾元石非常安靜,總是一個人坐在燻香菇的火爐邊發呆,「就像一座雕像,很久很久都不動。」  

然而當一群小朋友在外面玩耍嬉鬧的時候,他卻又會夢中驚醒般,對著他們丟石頭,然後整個人趴在地上;過年時,一聽到鞭炮聲,他就會慌亂地躲在隱密的角落裡。  

「大一點,才知道原來他把我們當成敵軍,對著我們在丟手榴彈呢!」這樣殘酷的戰爭傷痛,從來也沒有人來關心或處理過。  

老先生病情嚴重的時候,什麼東西都會撕毀破壞,連枕頭、棉被都撕得碎碎的,這時就必須要將他鎖在屋裡。看著曾元石樸實和善的笑容,難以想像他發病的狀況。  

這樣的例子並非特殊,家族中有3位高砂義勇隊員的前原住民委員會主委、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所長孫大川表示,他的小舅舅從戰場回來以後,開朗活潑的個性完全消失,總是一個人自我封閉,拒絕參加任何部落慶典,當時他們還遭受國民黨的監視與不信任,於是他更選擇退縮,終日抱著一台收音機,聽著日本歌曲發呆。  

舅舅晚年的時候,半夜時分,竟然被家人發現趴在地上匍匐前進,「沒有人進過他們的生命,他們壓抑60年的情緒至今沒有發洩出來,」孫大川表示。
 


孤獨的靈魂,一個人住在逽大的房子裡,常常做著戰場上的惡夢。

忠貞的原住民  
時光倒退,1942年第一回高砂義勇隊的召募景況,4247位原住民搶著爭取500個名額,在周遭為「國」聖戰的集體氣氛下,還有想要洗刷被殖民者「低一等」的身份,原住民勇士帶著祖先留下的蕃刀與血書,一波波加入高砂義勇隊之中。  

被選上者唱著軍歌,揮舞著太陽旗,參加埔里舉行的送別會,接在台中市民的旗海中簇擁下,慷慨赴義。「這樣精心設計,儀式性的渲染,引發了的從軍熱潮,」孫大川分析。  

自古以來,原住民的勇士在面臨戰鬥時,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,出征在他們的觀念裡,是一件名譽的事。為天皇打仗,是一種原住民傳統精神的實踐。一種部落與國家交疊,個人與集體相互的認同,「其實就是一個民族,『當下』對自己生命的安頓,」孫大川表示。這其間的辯證,不能以簡單的對錯概念來論述。  

在戰場上,高砂義勇隊忠貞不二,寧可餓死,也要將食物送回部隊。一位在戰爭期間受過4位高砂義勇隊照顧的日本老兵曾激動地表示:「元旦時,我第一件必要做的事,就是向著南方的台灣,由衷地合掌膜拜。」  

孫大川進一步分析,原住民與日本人間還存在著根本的契合,例如日本人說一不二的紀律,與原住民重然諾很乾脆的性格相符。原住民的儀式與舞蹈對與身體姿態的講究,也和日本儀式性的身體美學很相近,原住民對於日本的認同因此有著層層複雜的因素。  只是這樣的「死忠」,在戰後日本的賠償不公上,也讓許多原住民憤怒不已。  

「戰敗了,就把我們忘記了。想起來就很生氣,要是日本人還在,我就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殺死,」同屬高砂義勇隊與妻子同住在921災變後組合屋裡的陳幹雄表示。組合屋牆上,還掛著六十多年前陳幹雄赴南洋打仗前的紀念照。頭戴日式小軍帽、卡其戎裝、S腰帶,綁腿配上皮鞋,年輕、挺拔、充滿力度,在許多高砂義勇隊的家中,都可以看見這樣的照片。  

戰時被日本軍隊派到香港佔領地工作的陳幹雄,戰後,在清靜農場幫人種水蜜桃與蘋果,經常也有外省老兵與他閒聊,「心情不好的時候,也想把他們都殺死,在香港的時候,中國軍人會假裝老百姓來騙我們、殺愛我們呢,」83歲的陳幹雄講起話來,十分率性。

 
戰爭中為天皇而戰,戰後卻要面對日本政府不公平的賠償對待,泰雅族的陳幹雄至今耿耿於懷。

庶民的歷史記憶  
那一代的故事,不僅關係到他們個人,其實也深刻地影響到他們的遺族、家人,乃至於整個部落。  

那樣來自軍國主義的威儀,混雜著武士刀切腹自殺的哀愁與美感,成為許多原住民下一代對日本文化最鮮明的想像。  

「想起我小時候,當牧師講到耶穌致命的那一段,感觸特別深,今天想來。其實是來自那種日本『殉道』的想像,」孫大川表示。  

戰後,台灣歸還中華民國政府,高砂義勇隊對日本的忠貞卻成了一種罪惡,戰爭中的歷史記憶,變成那一代人「不准」表達的心理夢魘。  

「我想,現在應該做的是,在根本感情上給老人家理解和支持,而不是讓他們無聲無息地離去,」面對族群認同紛紛擾擾的今天,孫大川這樣衷心地期盼。

(原刊載於光華雜誌八月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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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意見

  1. 坤儒,真是有深度的照片啊!內容也很有人文關懷的味道.....果然是你的風
    格....有空歡迎多到我的Blog來看看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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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多謝學長的讚美~
    這篇文章當初刊登的時候由於版面關係,無法用到太多照片,所以我就把
    遺珠之憾一起PO上網誌啦!

    腳傷還好吧!希望你能早日康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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